Disbelief makes an aesthetic system

[ EC ] 旅行(全)

感谢莎士比亚、纳博科夫和Primo Levi(是的,某个打酱油的意大利犹太化学家的原型),这篇终于完成了。谢谢陪我半个月的小伙伴们<3




“我没有帆也没有指南针

  唯有我的心在沸腾

  我们相信一旦出海就会走得很远

  可我害怕满载着爱意又回到原点”

  ——Marie Huot

 


 

一 

 

1983年,他们在波兰的秋天里重逢。

 

奶油一般漂浮着的云朵被一种宁静、清冽的蓝色浸湿,树林空旷。房子前的草地翻得干净而过于用力,绿色在这个季节里已经有些难以为继,星星点点露出土地的颜色来。Charles绕过枯黄的碎草垛把轮椅推进一片落叶当中,风冷静地拂过他的脖子,捎来远处支离破碎的鸟叫声。

 

Erik背对他站在一片静谧里,脊背笔直如利剑。

 

“Charles。”

 

Charles没有回答,只是让自己上前和Erik并排。他抬头让视线在他的朋友雕塑般的侧脸上停驻一瞬,攀过下颌骨硬朗的线条和鼻峰上难以觉察的起伏,没在帽檐下阴影里的眉眼隐匿在光线的琢磨之外。他们静默地看着已经躺在面前土地里的棺椁——两个,用浅色的木板合钉起来,时间对亡者的温柔是怠惰着赠与它们一个重新化归尘土的结局。Erik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摘下帽子。他让装满土的铁锹平稳地浮在空中。

 

Charles看到两边的树有着过于密集的树枝,几乎在他们的上空形成一种环抱的姿态。第一锹土洒进去了,树林呢喃的曲子在Charles的意识里悲鸣,以一种固定的节奏敲击着他的神经。荒废的歌坛,鸟兽曾经合唱的地方,死亡把那个小小的指挥家带走了;黑黝黝的枝干上黄绿的叶子摇摆着,是在与掉落的命运作无谓的抵抗。死亡正是被生的希望所喂养,经历痛苦的最愿意与死亡搏斗——人与死亡搏斗,人类与灭绝搏斗,这正是对所有人期待更多的原因。死亡和灭绝(extinction)*才是所有生物的永恒敌人,而生存与生存之间,从来不存在永恒的矛盾。

 

Charles几乎希望自己的葬礼也是在秋天。秋天是一个适宜重逢和回家——适宜死去的季节。他想要Erik为他朗诵悼词,也许那时他已经老得没法用那种坚韧的姿态站立了,也许他还有着今天的暴风雨一样的眼睛,并仍然愿意花费一整个秋天金箔般的叶子落下的时间夙夜匪懈地思念自己。一天、一天、又一天,人们终究要承认自己一直在进行一场终将失败的搏斗,来自死神的审判从不缺席最后的会晤,幕布在约好的那一刻不疾不徐姗姗落下,宣判生命的舞台剧里匆匆掠过的记忆都是喧嚣而无意义的噪音。

 

他深知人们总是将痛苦和死亡混淆不清。然而痛苦是只属于生者和斗士的,死亡的阴影带来的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对无人所至的未知的恐惧。也许对迫近的死亡的恐惧就如同离别一样只是一个留下疤痕的小小提醒——人们啊,在出发之前好好地爱着彼此罢。风的低吟勾起他遥远的记忆里一个读十四行诗的情景,夏日令人眩晕的明亮日光和蝉鸣里男孩和浅杏色头发的女孩偷偷翻后门进了Xavier家的花园并爬上那棵绿得最漂亮的树,而Charles钻进他们的脑子瞥到那首关于秋天的诗的最后一行,金色翅膀的小虫子在他们身边飞舞。

 

——To love that well which thou must leave ere long

在你离开前深爱我吧

 

泥土和落叶几乎已经填平了地上的坑。Charles略微舒展一下肩膀,小心翼翼地往Erik那里靠近了一点——不是物理上的。痛,当然,当然,铁在烈火上燃烧、熔化、把心烤焦;思念,是小女孩柔软的头发化成的糖浆、餐桌上笑声的泡泡;罪恶感,生存者发出的太过耀眼的白光……这几乎令Charles落下泪来。

 

二十年前在西彻斯特,Erik曾坦然地向他展示手臂上的那串数字。

 

“Charles,幸存者们将永远不会感到快乐。”毕剥声里,炭火将燃尽了。壁炉的温暖而昏暗的光铺在他的朋友大理石般分明的轮廓上,将其柔和地仿佛与微醺的夜色融为一体。“在极端的生存压力下,没有人会考虑别人——考虑道德。所有人都处在灰色地带。当你成为幸存者、被解放以后,那些场景会像潮汐一样涌回来……这么多朋友、这么多兄弟姐妹死去了,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你代替这么多人活下来?为什么,你没能多做一些什么?这种罪恶感毫无必要。”Erik笑了,一种苦涩、温柔、自明的笑。他用另一只手端起酒杯小幅度地晃了晃,向Charles致意:“它却永远不会停止。生的重负会永远压着被拯救的人。”

 

Charles凑近他,握住他的手腕缓缓地一路摩挲。2。1。4。7——7被一把短短的横线拦腰割断。然后是8和2。他的意识探过去模糊地轻吻着Erik的记忆的疆界,舔舐那把属于罪恶感的银白色刀锋。

 

他想Erik对他全然没有保留也许是他的朋友一以贯之的哲学。他友善地欢迎Charles使用能力,就像他真心真意地赞叹Raven的蓝色的、鳞片状的皮肤。又或许是因为他知道Charles从来无法用能力真正读懂他。

 

Charles曾经以为在Erik第一次打算离开的时候,是因为自己读懂了他,他才会选择留下。他在Erik的意识里滑雪。从表层划过,并将周围的景象一览无余。底下的厚重的雪支撑着他,然而他只能在表层划过,划过……速度让他只能听见风在耳边呼啸,并让树林、天空都变成失却了实体的影。他感受着支撑着他的那些雪,那种感觉比起他的能力是那么虚弱、似是而非、转瞬即逝。

 

也许,真正重要的东西,恰恰是他无法用能力读取的。

 

他们都和孤独和痛苦有过密切的交流,他们且将孤独当作伴侣,将痛苦饮作试炼。Charles无意揣摩痛苦的重量是否总是会带来与其成正比的敏锐和通达,他如今早已过了自负的年纪。可是在那些属于诉说、酒精和棋局的深夜里,他对Erik的感同身受,是不是仍夹带着这种来不及被发现的、没有自知之明的傲慢?他以为他知道的全部就如同最底层的积雪一般无法触碰,那些陈述用的是他从未学习过的来自地狱的话语。

 

他不记得了,那些夜晚离此时此刻已经太远了。他当为此感到羞愧。 

 

暮色带着凉薄的秋意笼罩下来,秋叶的红——火和死亡的红,余烬的金,还有被吞没的蓝色负隅顽抗搅出的一点紫。

 

你一定觉得我是那么的傻,朋友啊。人们愿意向异已者施加的恶,远比想象要丰富得多——这种恶仿佛是一种已不能被人性所归纳的兽行,而正义者因此被正当地赋予用同样的手段惩治邪恶的权力。善与恶,敌与友,人与兽,爱与不爱,此刻它们之间的界限变得分明如地理图册上的晨昏线,它所划过的地方荒火被轻巧点燃并将理性的边界灼出一圈焦黑卷曲,最后像被遗弃的烟卷般吐出云雾的叹息。

 

不,恶行来源于更加简单、更加原始的情绪……一种在空气中横行的恐惧。人们之所以使用暴力惩治邪恶,并无视这种暴力与邪恶并无二致的本质,是因为囿于正义与邪恶的立场,将正义看作是一尘不变的准则,而本质上这种正义却是一种忽视人性——对显然的、可以被感同身受的恐惧的视而不见——和利己主义。恐惧不是邪恶,所有人都曾经恐惧。恐惧导致错误的选择,错误的选择又继续加深恐惧。

 

Charles不着痕迹地将这片树林的宁静变成一段凉水般的薄幕,掩住Erik,也掩住他自己。

 

人们也许需要更多的同情和原谅。而我们需要更多的希望。

 

他把温热的手覆在Erik的手上。或许人性本该含有恐惧和利己,正义才是一种克服人性。

 

 

 

*extinction是人类和变种人的common enemy,来自DOFP里Bolivar Trask的台词。

 

二 

 

在飞机上Charles睡了一路。

 

他们在Erik树林边的房子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从奥肯切出发在巴黎转机,终于坐上回纽约的飞机。

 

前一天晚上的红菜汤是Erik做的,黑面包配奶油,颇能令胃感到满足。餐桌的木漆泛着一层暖和的光泽,花瓶里插着的三色堇才显颓态,还未枯萎。

 

这十年里Charles不是没有找到过Erik,大部分时候他感知到他的存在就作罢,仅有几次他偷偷窥探了Erik的生活。他很好,有大树和草坪,有清醒而安宁的早晨,有值得期待的晚餐,有能够寄托爱的人。他很好。Charles舀起一勺汤,却发现他的喉咙干涩得无法下咽,视线也模糊成一片温暖的如同烛光的颜色。

 

在床上的时候Charles才想起自己放在行李箱里带来的酒还没来得及拿出来。睡不着,索性起床悄悄打开了——虽然从床上把自己挪到轮椅上花费了不少时间。谷物和烟熏的味道在记忆里悄无声息地攻城略地,在西彻斯特的晨雾里凝成草坪上的露水,在他最喜欢的那棵大树上团成一朵威士忌味道的云。

 

1962年,Erik在一场又一场的旅行之后遇到了Charles。日内瓦,然后是阿根廷,迈阿密——他是无福消受假日的人,身体和内心都在兵荒马乱地奔突。

 

一场战斗不可避免,迫在眉睫,敌人的马蹄声已轰隆隆地碾在疆土上了;他们拥有一群对自己存有疑虑的孩子,甚至他们对自己都存有疑虑。那是最坏的时光,也是最好的时光。他们毅然决然地把当老师以外的时间全都交付下棋、闲聊、喝酒、互相欣赏,并将二十多天的落日就着苏格兰威士忌一道饮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在最后的夕阳之下仿佛熔化的金子懒惰地上下起伏,杯子里的酒借了那些明亮的金黄色在手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Erik,我小时候很喜欢在这棵树下荡秋千。”

 

Charles轻按太阳穴把声音纤毫不差地送过去到Erik那里,又悄悄用他的视觉来看自己过度湿润的嘴唇,那些肆意在他眼睛之间游走的视线像枫叶纤细的经络一样清醒分明又热情,而他已经醉得分不清那来自他的朋友还是他自己。他偏过头把脸迎向黄昏的温柔光线,Erik的意识却在角逐般地挽留他,送给他明信片般洒落的旅途记忆。日内瓦喷泉下的彩虹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酸甜的味道在他的舌尖绽开,南美的烈日像指尖抚过一只乖顺虎猫的发亮皮毛,迈阿密的冰冷里有一道视死如归的快慰不知被谁打捞起来摊开晾干,波兰的暗夜是一滴温暖的烛泪温存地落下,还有西彻斯特……一片近在眼前的、温柔包裹住他的海水。

 

“——我很喜欢秋千的最低点,那是最受控制、最平衡的一点。可以停下,也可以选择摆得更高。”

 

空气中都是属于谷物和烟熏的呼吸,要努力分辨才能闻到一点夏季野草的芳香。天幕是一种很暗的蓝色,云朵上染了一点柔和的蔷薇一般的粉。远处的宅子里孩子们已经点起蜡烛了。Charles仰起头,在属于Erik的视野里看到酒精裹挟着血液把自己的脸颊染成一片不健康的红。他笑起来,“荡秋千就好像在极痛苦和极快乐中摇摆的人生,我的朋友——痛苦和快乐之中的一点……”

 

Erik微笑着和他对视,而Charles从Erik的眼睛里真切地看到那片来自西彻斯特的、蓝的透彻的海水。那原来是他自己的眼睛。

 

有一刻他们仿佛在互相亲吻——也许那只是空气之中威士忌味道的呼吸在碰撞,也许只是天黑了。

 

在西彻斯特,Erik停留的时间长得仿佛回家。他不知道,自己还将一次又一次地在身心俱疲的旅行之后回到那里。回家。

 

 

Charles知道Erik从床上起来了,他感觉到他没有穿鞋,赤脚踩在羊毛地毯上。他以为自己已经够轻了,并适当地使用自己的能力将声音减少到不能被察觉的范围里,但是Erik仍然醒了。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铺成一条如瀑的银缎。

 

Charles很慢地晃着酒杯,最后一点黄昏颜色的液体被夜色染成一种澄澈的墨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不想把直接查看别人的想法当作一种习惯——出于尊重,出于隐秘的快乐,出于畏惧。他视其为命运的馈赠,又不得不畏惧这馈赠。将心比心的揣摩远比直接阅读有趣,这是其一;痛苦的频繁造访、失望的迎头重击、渴求的森林大火、仇恨的刀锋冷箭,这是其二。 

 

更重要的是,他遇到越多的人,就有越多的畏惧——在习惯痛苦之后,抗拒已不单纯是退缩,而演变成一种在盲目的前进中失却方向的畏惧。观察的直接性,何尝不是一种失却了反思(reflection)的无知?共情的镜子也许正是被拒绝思考的直接观察所模糊了,心被磨钝,理解力失去本该囊括的广袤经纬。

 

他想起Raven,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的蓝色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曾经对她的逃避,是不是这种自以为了解的傲慢和无知的赋形?——太过了解,正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借口。

 

他把思维的触角再度伸到Erik那里,但是只停留在他的朋友意识最外层的感知。他知道Erik过来了。他知道他正在卧室门口用略带忧虑的眼神看着自己。

 

“Charles?”

 

“嘿,Erik。”他转过来,向着Erik笑一笑。“只是睡不着而已,没关系。”

 

“想下棋吗?”Erik用一杯温热的牛奶换掉他手上的酒瓶,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和深夜格格不入的清醒。

 

“我很乐意。”

 

Charles推着轮椅去重新点燃了蜡烛,这点时间里Erik已经从抽屉里端出棋盘在床尾一角的被子上摆好,并在地毯上坐下了。他倚着床边,手肘压着被子,双腿随意曲伸着。

 

由Erik先走,这是代偿Charles有时候不受控制的作弊行为的不成文的规定。他们沉默着下了半局——睡眠不愿屈尊降临的夜里,好像谁也不着急交谈。最后也由Erik先开口。

 

“Hank走了?”

 

“我来的时候就让他先走了,不方便。”Charles这话说出口,自己反倒觉得有些不妥。“……学校的状况有点糟,让他先回去照顾。”

 

Erik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点戏谑的笑意,又很快沉没下去了。他点点头,又走了一步。

 

Charles有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他问自己为什么先来找Erik而不是先把学校的事安顿好;这个决定仿佛是一种自发性的、不言自明的确信。

 

“孩子们有的被家长接走了,还有几个住在地下室里——你知道的,那个用来躲核弹的防空洞。”里面一定放了砂糖,Charles想。他把杯子里的最后一点一饮而尽,舌尖上有比牛奶更多的甜意在舞蹈。

 

“Charles,你打算什么时候重建学校?” Erik问道,他接过Charles递来的杯子,把它轻放在地上。

 

“事实上,我正打算问你……”Charles不由得笑了,“你愿意回西彻斯特,帮我们一起吗?”

 

他从Erik这里学到的东西之一——心照不宣和互相关心从来不是简单的工作,而Charles真心地觉得,Erik总是做的比他自己好得多。Erik知道他来是为了提供一点实际上毫无用处的安慰,他接受他傲慢地认为自己可以提供帮助,他还帮他免去了首先开口请他回去的犹豫和尴尬。

 

“好的。”Erik望着棋盘,他的眉头蹙起,可是嘴角弯着一个柔和的弧度;睫毛在眼睑下投射的阴影闪了两下。“正好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

 

Charles一向奉行利他主义,并永远愿意提供援手。他站在一片无极的高峻之地,目之所及皆是怵目惊心,并且一不小心就将掉落下面的幽冥之地;那不是地狱——是人间。于是他善于自我批评。

 

不假思索地提供帮助,究竟是一种出于同情心的人道主义,还是出于优越感的道貌岸然?自我展现——自我实现,也许这才是最终的目的。他对自己一向如此残酷。1962年在CIA的研究所里,他留下了Erik,之后更是如此。

 

“——Checkmate。”

 

Charles抬头看他的朋友,那双敛着暴风雨的眼睛里有一种已被舍弃的苦涩,一种了然的通达。

 

而Erik是个体恤的人。

 

和他不一样,Erik观察、行动而不询问;为他认为值得的人提供帮助,并不惜把自己塑造成冷冰冰、不得体的样子。他的智慧之语就像不速之客。Raven知道这个,Charles也知道。

 

他擅于观察而因此不需要询问——Charles颇有自信学到了这一点,也因此了然Erik如何在浅眠中仍然感觉到了轮椅和酒瓶盖子的移动。他有自己的方法感觉到Charles的失眠。

 

“也许我们可以尽快回去。”Erik遗憾地看着自己被将死的王,就着被子收拾起了棋盘。

 

“明天下午的机票。”Charles露出了调皮的笑容,但仍然用了一点询问的语气。

 

Erik耸了耸肩,也笑起来,“是你赢了。”

 

Charles还没有来得及去推轮椅,Erik就站起来把他推到床边了。他弯腰吹掉蜡烛,然后把Charles从轮椅上抱到床上。Charles闻到他颈侧沐浴过后的洁净味道。他替他把被子从身下抽出来,在身侧稳稳地掖好,柔软的织物擦过他手臂上裸露的皮肤。

 

无声的体恤,愈是一种在痛苦中打磨的智慧。

 

Charles在黑暗中扶住Erik的肩膀,在他的额上轻柔地印上一吻。

 

 

Charles被前排小孩子的哭声吵醒的时候,离降落仅有一个小时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坐过私人飞机以外的客机,特别是行动不便之后——早上他本来想给自己打一针,但是他想到Erik的波兰身份已经惹出了不少麻烦,只好把针筒又收起来了。滥用能力破坏边境安全,Charles在心里默默做了个鬼脸——绝对不是自己的初衷。

 

Erik是个危险人物。这个想法仍然让他觉得异常荒谬;不过这荒谬里有三分已然参透其中玄妙的怡然自得,还有一分管中窥豹、见微知著的幽默感。他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他就该知道这点了,不是吗?但是如今他仍然把他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并且知道他是个温柔的人,那温柔使古巴海滩上滴落在他脸上的滚烫泪水比突然无知觉的双腿给他带来更多创痛。他由此联想到世界上所有其他的超级英雄和邪恶势力,所有善举和所有恶意。当人们终于愿意将目光平和地投射到比人与人的关系更远的地方,投射到比由它生发的情感更远的地方,是否就注定会惊奇地得到一个相同的结论?

 

——也许,善恶从来都只是一个硬币的两面。站成对立的人们之间往往只有一条由他们自己妄想出来的虚无界限,他们在一方名为人性的角落里互相推搡。

 

Erik在他身边翻过一页报纸,社论版面关于四十几个小时之前的巨大事件的喧哗还没有被Charles瞄到就被无疾而终地按下。

 

关于善与恶、关于危险与安全,他在认识Erik的时候,还远远没有思索到这里。

 

下了飞机之后,Hank开车来接他们,并告诉Charles他和Raven已经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幢房子,暂时把孩子们都安顿在了那里。重修学校的图纸也画好了——但是购置建材和家具很显然还要花上一段时间。

 

西彻斯特沐浴在秋日的融融细雨里,夜色将要降临了。他们停在一栋漆成咖啡色外墙的房子前面;不算大,但应也有七八个卧室,半面被一片小树林环抱,是一块街区的最远一栋。几扇窗户里透出暖黄色的光。

 

晚餐是和孩子们一起吃的。一条长桌上挤了将近二十个人——谢天谢地,其他的孩子可以回家去也许是种幸运。Charles在进门之前就温和地向所有人进行了通知,以至于Erik出现的时候,大家礼貌地维持了一种没有任何惊奇的默然。他们手肘碰着手肘低头对付着炖菜,并轮流偷偷用好奇的眼神看着Erik——Charles和Erik。

 

即便空气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尴尬,周围的摆设也都令人感到陌生,但Charles仍然感到了回家的愉悦。这种由归属感而生发的愉悦正若有若无地烘烤着被雨淋湿的一切。

 

——耽溺于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也许是一种属于生理需要的倾向。世界提供的可能性远远超过了人们的想象,然而人们对世界的理解、人与人之间生发的关系,却限制于广阔宇宙中的小小一隅。Charles对那些丰富内容的一瞥受益于命运给予的馈赠,却仿佛玩笑般的只让他因而发现这限制的无时和不可突破。

 

Erik在旁边的床上翻了一个身,被子和床单发出一阵轻响。他的呼吸声节奏破碎,仿佛在被梦魇捕猎。

 

与同行人之间短暂的互相取暖,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激情。人们拒斥极目远眺的视野,正因蜕除激情不是一种能够轻易安稳渡过的痛苦过程。

 

Charles在黑暗中坐起身来,窗帘缝隙里流淌的夜色洇湿了地板和被子,侵上他的朋友睡梦中不安的面容。那是一副受难的神情,眉间紧蹙,牙关相扣,令人不忍多看一眼。

 

他曾见过Erik的噩梦,那噩梦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甚至占据了他自己的睡眠:Birkenau的烟囱里终日吞吐烧焦的尸体的刺鼻气味,烈日下汗水腐蚀皮肤。人们光着身子在蒸汽和消毒水的味道里沉默行走,而他站在那扇门后面看着他们消失,地上的血浸着鞋袜。冰冷的液体顺着针尖推进血液;枪声、鞭子、巴掌。一刀又一刀。

 

——那噩梦吞噬所有的光为乐,于是他们只好不睡觉来避免噩梦。于是抚摸不问轻重,亲吻不问深浅,仿佛痛苦已将他们之间的距离倾轧到只有紧紧相贴才好感知到彼此的存在。激情是一剂兵强马壮的良药,在与苦难的战争当中,只有互相交付所有激情才能有一瞬反击、一线生机。只有年轻的人们才被允许拥有这种懦弱。是的——激情是一种逃避,将苦难赶出领地是一种不能持存的逃避。

 

Charles深谙此间道理,他和Erik都已亲身经历。

 

夜深了。卧室不够多,孩子们都两三个人挤在一间里,刚才其他房间里精力旺盛的谈笑渐渐归于安静。

 

Charles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溽热地灼烧,而思维却仍在辛苦地远离黑甜乡的拥抱。他有一具残破的身体和一个饱受折磨的大脑,而他仍然乐此不疲的滥用着他的生命,以便更好地体察他人的生命——也许在此刻,以便更好地和Erik享用同等程度的痛苦。Erik的肩胛骨上有一颗核桃味的痣,他尝过,他丈量过他脊椎上骨节的数量,他描摹过他腰线的起伏。那些雨夜里,呼吸轻盈地起落,他们只要挪动一寸就可以互相亲吻。那使人酣热的分享里有一种来不及被分享的痛苦,那痛苦却给予了他们最终的快乐,并在此时此刻又攫住了他。

 

希腊的智者言说愤怒的令人愉悦,却认为希望和恐惧是一种邪恶。现实给予灵魂的情绪,不该被任何因素扭曲——痛苦正因此而高尚——人终将被世界摧毁,这个结论又何尝不令人感到一阵悲剧的畅快?

 

有的时候,清醒是一种折磨,但折磨亦是一种使人确信自己存在宇宙间的辛辣快乐。

 

 

四点半的时候,睡意终于不情不愿地光顾了Charles精疲力竭的意识。到了六点钟,窗外的鸟叫声又把他叫醒,留他在安静的晨曦里,喉咙干渴,肝脏仿佛在地狱里经历了一轮燃烧。他拂过Erik的梦境,那魇造访过的废墟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羽毛一样的纯白,他起身的悉簌声响像一滴水掉进海里般归于沉默。

 

Charles羡慕Erik仍然能够拥有睡眠。他的朋友正侧身埋在松软的被子里,眉头舒展,于无梦的酣甜中发出悠长、均匀的呼吸。

 

Erik下楼的时候,阳光已经慷慨地铺满了整个客厅,toaster发出一声令人愉悦的“叮”,并把两片吐司准确无误地弹到盘子里。

 

“早上好,Erik。”Charles把报纸合起来放到腿上。他的头又针刺般的疼起来,自从埃及那件事之后,关于变种人注册法案的辩论又卷土重来,几乎每天都占据大幅版面。

 

“早上好。”Erik转身在料理台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柔软的刚起床的鼻音,于是Charles决定暂时把令人忧虑的事情放到一边,全心全意品尝咖啡和一个普通的秋天早晨的味道。

 

孩子们吵吵嚷嚷推搡着下楼了,一个个轮流地向Charles问安,并局促地向一旁的Erik致意。Charles扭过头去和Erik交换了一个戏谑的眼神,带着笑意回复了早安。Peter边往自己的碗里倒甜麦圈边用忧心忡忡的眼神望着Erik,后者正和Charles开玩笑地讨要今天的报纸,他稍带卷曲的头发在晨光下泛着金色的柔顺光芒,笑容里有一种令人惊诧的活力。Charles也被他引得大笑起来,他用卷起来的报纸敲了一下Erik伸过来的手心,同时悄悄向Peter发送了一些安抚意味的感情: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什么呢?他甜蜜而忧伤地想着,用他已经习以为常的冷静极不情愿地打断了早餐时间的轻松愉快。Erik会在这里停留多久?对他来说,回西彻斯特是一段无意义的短暂休憩,仅仅因为他还没有想好下一站要去哪里。“正好我也不知道去哪里……”,这是那天晚上Erik亲口对他说的,虽然他的声音比牛奶里多加的砂糖还要甜一点,但是却让这短暂的停留埋下一个定时炸弹,裂开一道时间的口子。Charles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将走到那个会令Erik再一次离开的地方。

 

耽溺于人与人之间相聚的短暂温暖,是一种生理需要的倾向——Charles从善如流地接受它的来临,却不得不因为Erik将其痛苦地剥离。Erik拥有超乎常人的、理性的长远目光,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不再考量这种短暂温暖的重量,并将所有的爱献祭于一个伟大理想。他对自己如此残酷。Charles也因此不得不对自己残酷。他施与Erik关乎爱与平和的向心力,Erik又向他投射逻辑、理性和极目远眺的离心力;那对世人和彼此的爱终究在这拉扯当中向更远的地方撒播出去了,而属于Erik的超然目光亦因此有了一个能够时时稳固着它的锚点。他们持存的关系在这种拉锯当中得到永恒,于是不得不在睡梦中惊醒*,不得不相互离开。我的朋友,Charles失神之间无声地轻念着。

 

我的朋友。

 

 

Hank和Raven在谈笑间下楼了,他们在Charles和Erik边上挤出一点位置,餐桌上大家都在闹哄哄地各自谈话。Charles饮尽了咖啡,在酸甜的回甘里瞟到Hank正抬手抹掉Raven嘴边的一点面包屑,于是唯恐天下不乱地掐了一下旁边的Erik。他们一起促狭地低笑起来。

 

Hank不出所料地脸红了,Raven则正过身子认真对付起面前的早餐。他清了清嗓子对Charles说:“如果我们要在下个学期开学之前把学校重新建好的话,我建议尽快开始采购建材和家具,事实上昨天我已经去买了一些。我列了张清单——”他把一张纸递给Charles,“今天我们可以继续。教授,如果你和……如果你想在家看着孩子们?”

 

“别开玩笑,Hank,我当然要去。”Charles笑了,坚定地说,“我想校长对校园的装修风格还是有决定权的,对吧?”

 

“好吧。”Hank答应着。但是他仍用一种质疑的眼神看着Erik,Raven朝着Charles做了个鬼脸。

 

Charles轻咳几声,又把脸埋到报纸后面,“Hank,Erik可以和我一起去。也许你会愿意和Raven一起在家照顾孩子们。”

 

“好吧。”Hank保持着可疑的脸红,轻声回答。

 

“谢谢你,Hank。”Charles自如地将餐盘和杯子收拾起来,然后离开了餐桌。

 

 

家具超市有一种皮革和木材混合的气味。Charles坚持要先逛小型的家具(“这些才能真正体现审美,Erik”),于是他们在碗和碟子,灯具和镜子之间徜徉着。周围的人群持续不断地互相传递着开启新生活的过度兴奋、挑选商品的左右犹疑、对比价格后的望洋兴叹——这么平凡,这么可爱。

 

Charles在鸟笼和假花的货架中间推过轮椅。他用手抚过一排栀子花、康乃馨、百合,它们将无视时间的流逝和命运的摧残,芳龄永驻地鲜艳下去。马蹄莲,玫瑰,还有三色堇……Charles的视线停住了。他想起那天在Erik的餐桌上看到的三色堇,花瓣的边缘像放旧的纸一样干枯,也许好几天前才由糖浆色头发的小女孩儿在院子里摘下的绽放,皆因不可抗力而进行一轮命定的死亡。他想到刚刚在餐桌上打着哈欠互道早安的孩子们,早上的头疼又排山倒海地回来了——他确信隐姓埋名的戏法在可预见的将来里就会在注册法案的叫嚣声中失效,因为他不得不承认那乌托邦式的对人们的希望已经在试管里爆炸了,Erik对人性的期望来自于自己,这期望使Erik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所爱,并将他们抛掷到不知何去何从的虚无当中。

 

这虚无消散之时,Erik就要离开了。那他呢?

 

Charles忽然很想买下这盆三色堇。

 

Erik正在他背后研究一个铁质的鸟食桶,Charles向他招了招手,他就带着笑意走过来。但是看到Charles拿着的那盆花的时候,他的神情凝固了,仿佛在时空中被不合时宜地错置,就像悲泣里强人所难的微笑那样令人心碎。

 

“我们都知道那是假花,Charles。”他硬着声音说道,并推着他离开了那个货架。

 


Charles打电话叫搬家公司把购置的东西都送回学校,并和Erik一道回去,看着工人们把东西搬进地下室。Hank已经把废墟整理了大半,地下室里堆放着大量木材和钢材。两个小时之后,他们把工人遣走,给了他们过多的小费,然后消除了他们的记忆。

 

西彻斯特乱糟糟的。Charles想,他也许最好熟悉整个重建的流程。他对未来抱着最坏的期望,但是又对孩子们抱着最高的期待,而这两者之间互相矛盾。Erik已经尝试过他的方法——隐姓埋名,爱和希望,他替他做先锋,做领跑,最终得到了全然的溃败——那他自己呢?

 

Erik正挑起一块扁平的石头用力向湖面掷去,那石块弹跳了三下,激起皱纹般的涟漪。他们坐在那棵熟稔的树下吹风,夜幕正从远处静静地笼罩下来,归巢的鸟儿在头顶的枝杈上扑棱着翅膀,断断续续地发出轻柔的鸣叫。Charles把意识铺展到目所能及最远的地方,一片广阔的空寂里只有彼此的存在发散着温厚的热量,叫他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些。

 

Erik在召唤回忆,于是那些回忆在Charles那里也浮现出来。他在想着十几岁的一个夜晚,被通知要在第二天一大早从隔离区转移,于是妈妈准备在走之前烤一个蛋糕带到路上。最后那半熟的蛋糕胚散发着与此刻一模一样的温热,被留在了一片狼藉的家里。“一切都会变好的,孩子……德国人没有想象中可怕,他们甚至住在我们的村子里也相安无事呢。而我们马上就会等到红色的队伍过来了。”他的妈妈在拥挤的、颠簸的车厢里用力抱着他,对他低喃着。

 

Charles知道那些人最后对他们做了些什么。他的朋友从死的烈火中走出来,踩着他兄弟姐妹的尸体堆成的山回到人间。其他人死了,被推进焚尸炉,被埋进他们刚刚才亲手挖出的坑里。他们被打上标记,他们的金子被熔化重铸成别人的财富,他们的尸体被做成肥皂,骨灰铺成道路——如果有上帝,如果有神明,为什么他在那个时候还不出现?上帝在哪里呢?

 

——上帝死了。不论是谁信仰的上帝,他都在这些面目模糊的人群当中一道被烧成灰了,最后在烟囱发出的刺鼻味道里烟消云散了,上帝死了。他知道人们曾对异己者施加了怎样的罪恶,而现在同样的事情又将再次发生,历史的车轮在同样的车辙上一遍又一遍地碾过,把亿万人能够本该拥有的人生碾碎,令他们体无完肤地消失,又在遗忘中把他们第二次杀死。上帝在哪里呢?他几乎忍不住在那片思维的空地上向全世界大声呼喊——而你们忘记罪恶,拒绝忏悔,为什么你们可以这么轻易地忘记?血迹还没有干涸,受害者还在回忆,空气里还有那些来自地狱的余烬——你们怎么可以忘记?你们怎么敢忘记?

 

Charles只是在一片沉静的昏暗中落下泪来,头痛在倾轧着他的意识。他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只好摸索着握紧了Erik的手,他们过度用力地握着对方,仿佛痛可以令痛的记忆永恒。

 

除了他们以外的世界吹来一阵刺骨的凉风,在风里他们听到的仍是遗忘和默然。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罪恶。

 


 

*在睡梦中惊醒:Charles和Erik在XMA最后和X1里面的台词。“这不会让你在睡梦中惊醒吗,Charles?”“会。所以针对我的学校和学生的人们,我对他们感到很抱歉。”

 

 

1983年的冬天比往常都要冷,整个圣诞节都在下雪。

 

Charles忽然发现他的日程表满了起来,有十几个学生需要他去拜访、一大堆新生手册和宣传材料需要他做最后的校对;学校的医疗设备要购入一批新的,他要和Hank一起列张清单;关于课程设置的会谈总是变成吵群架一样的辩论,到现在还有两三门课不确定要不要开;所有学生都填了学术咨询表格,正堆在他的办公桌上,等他读完了还要一个个找他们谈话。

 

这几天外面的雪终于转小,一片一片像绒毛一样从容不迫地轻盈落下。他搅了搅桌上的巧克力,漩涡中心最后一点牛奶的白色也消失了。

 

这段时间像是偷来的,所有人都埋头在重建学校的繁琐事宜上,关于新生辅导项目、宿舍的重新装修、社会实践的形式,甚至晚餐的有机食谱,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大家默契地在明面上对报纸和电视新闻采取了缄口不言的态度。然而,Robert Kelly议员的讲话稿和右派人士发布在《Extra》*上面的文章已经让剩下的世界陷入激烈的争论,大街上、餐厅里,从上到下,连学生的卧房都不能幸免。

 

“自由?在根本没有自由的时候谈及对过度自由的怀疑,就好像对吃不饱饭的流浪汉说肥胖的危害,并且叫他节食一样。”Erik轻哼了一声,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我不得不觉得某些人类在智力上也表现出了惊人的返祖现象。”

 

Charles笑了,把他面前那本摊开的杂志收了起来。和Erik谈论这个问题让他感到一阵畏缩。

 

Erik一向对他直言不讳、毫无保留,他们短暂的没有矛盾的时光里,Charles从来都不需要用能力就能知道他的想法。就算是二十年前Erik打算离开的那个晚上,Charles颇为厚颜无耻地窥探了他的记忆,他也没有因此说过什么。Erik是一张铺开的纸。Charles在西彻斯特的阳光下把这张纸铺展开,亲手抚过所有的伤痕,并尝试将它恢复柔软平和——他知道有谁揉皱过这张白纸,有谁在上面肆意泼洒过颜料,他对上面任何一个图案都怀有惊奇的敬畏和一见如故的熟悉。因为那些褶皱它们得以在不同的光线和角度下呈现出不同的光泽和色彩,Charles曾为此落泪,却也不得不为此惊叹。

 

上帝为造就超凡之人,必先让他承受超凡之痛。

 

然而正因如此,他知道Erik的一切决定都有着最好的理由。十年前Raven的抉择也许争取到一个停战,然而埃及事件后情势的每况愈下清楚地告诉他们,属于变种人的寒冬仍然要不可避免地来临。Charles知道Erik不会坐视不理。

 

那位正一边啜饮着Charles的热巧克力一边控制着窗外的铲子,说话间车库外的雪已经被清理了一半。

 

Charles叹口气说:“今天下午我们要拜访一位新生。她的能力会让你吃惊的。”

 

 

就像回到刚认识的时候一样——从Kitty家里出来的时候,Charles由衷地想。Erik把他扶上副驾驶座,弯腰替他扣好安全带,头发蹭到他被风吹得僵硬的耳朵,在一片宁静的雪夜里他听到冰凉的呼吸声和汩汩的心脏跳动,血液在欢快游泳。公路空旷得像没有尽头,两边的树光秃秃的,天空是一团灰黑的幕布,车灯打出的光孤零零地擦过地面。

 

Charles很想说些什么,但是他不愿谈及往昔,也不想在这个时刻谈将来,最终只能让Erik全神贯注地控制车不要因为路上的薄冰而打滑。

 

但是就这样待着也很好。

 

他到现在还是懒得想(或者不愿意想),自己和Erik之间的情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朋友?早上他们还在用一个杯子喝巧克力,这对于朋友来说也过于暧昧了。兄弟?可是他们认识的时候,都已经有了自己成熟的一套价值观,他们没有一起成长过。敌人?那怎么解释他们现在一起为了重开学校而努力呢?

 

怎么定义都仿佛有一块被缺失了,这语言里缺失的一块却牢牢地让他们互相牵绊着。

 

道德和伦理的不同在于,道德属于分享同一段过去的人,而伦理属于所有分享人性的陌生人。他分享了所有人的思维,也许这正是他对所有人都有着更多关心和责任感的缘故。可是他在遇到Erik之后,才知道这分享是多么微弱——比起互相分享一段至关重要的过去、一块拼凑起彼此人格的时空。在那之前他不是现在的他,Erik也不是现在的Erik。

 

他们是互相分享生命的人。

 

他怎么可能不爱他呢?为什么他们想要的是一样的东西,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这么开心,却没法好好地待在一块呢?

 

他情不自禁地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Erik,后者正神情专注地看着车窗前面。他忽然发现自己手里一直捏着一小块金属,已经在他的手心的温度里变暖了。来的时候带了一些宣传册和徽章,多余的一个徽章原来一直被他握在手里。

 

他们停在车库前面,熄了火。树丛里有盏暖黄色的夜灯,柔和的光下面雪正一片一片飘下来。

 

“Erik?”

 

“就等一下。”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干燥而温暖的哑,好像在火柴盒上划亮一团火焰。

 

“现在就像回到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Charles忽然感觉到一阵钝痛像雪花一样落下。他分不清是自己在痛还是Erik在痛。

 

 

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时候那阵头痛还在尽职尽责地敲击着他,但他还是揉着太阳穴坚持拂过了每个学生的意识,确保他们都已经在床上了。还有Erik……

 

“你变了。”Erik出现在厨房的时候,Raven正用勺子挖一个布丁。

 

“你不能期待我在经过这些事情之后没有变化,Raven。”

 

“你对变种人注册法案怎么看?”

 

“我暂时不想和你谈这个话题。”Erik叹了口气,从冰箱里挑了一个几个月前剩下的草莓味冰激凌。

 

“Erik,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和Charles都好像耳聋眼瞎一样无视外面的世界。你不会不明白形势的变化,”Raven盯着Erik,“而你们的沉默让我觉得可耻。”

 

“……”

 

“你难道真的要看着注册法案上听证会什么都不做?十年前Charles那套现在玩不通了,你们都心知肚明我们现在处在被动的位置。”

 

“Raven……”Erik说,“如果我知道该怎么办的话,你以为我会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吗?你想让我怎么样?直接去把支持注册法案的议员都刺杀了?”

 

“Erik,你在逃避。”

 

“Raven,我们这么多年来都做了些什么?你看到了危险的疗法会带来的副作用,也看到了温和的疗法只是在拖延疾病。”Erik隔着桌子凑近了她,“我从来没有逃避过。两种我都亲身尝试了,你大概不需要问我结果如何。”

 

“我认识的Magneto永远不会因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而忽略那些更重要的东西,更不会因为这个而违背自己的真心。”Raven把盘子收起来发出一阵过于响亮的叮当声,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Charles在一片黑暗用最小的力气连接着Erik的意识,一种廉价的草莓味在他的舌尖上自暴自弃地化成黏腻的奶油和泡沫。

 

他猛地坐起来,余光看到床头柜上有一个东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原来是之前那个学校的徽章,洗澡之前被他随手放在柜子上。他又把它拿起来放在手里。

 

Fratrem tuum adjuva

保护你的兄弟姐妹

 

他摩挲着正中间X形状的凹陷,思索着这句话的含义。Erik不止一次对他说过,令他记忆最深刻的不是在古巴的海滩上的那次,而是在那之前,他们坐在林肯纪念堂前面的一次聊天。

 

“保护家人当然比保护那些陌生人重要,Charles。”Erik对他说,“相信我,你不会想要失去你爱的人。”“可是保护他们不一定要伤害陌生人。”Charles记得自己用轻松的口气这样说,远处的树在湿润的风里起了一阵叶子味道的浪,几只鸭子在人工湖里扑腾着翅膀。Erik的嘴唇向上抿着,他的眼神里有着几乎是怜惜的情感,就像潮湿的夏天傍晚里像吻一样融化在空气里的太阳雨和身下晒暖的石阶拥有的皮肤般的温度。

 

二十年之后,Erik为了这句话把自己交给了波兰人,最终只证明了这句话可以变成怎样可怕的错误。这句话错了吗?Charles仍不觉得这句话错了,错的是那些人,是命运,是死掉的上帝。但是对Erik来说,它一定错了,错得离谱。

 

Charles在记忆里描摹着那张美得惊人的图画上所有的褶皱,那里面藏着青黑色墨水纹进手臂的遥远刺痛,还有他们一起分享的海滩边导弹轰鸣声里死亡般的分离和白宫草地上黄色小花的纤细茎叶被踩践出草腥味的匆忙再见。他们承受了常人所无法承受之痛,然而正因如此,Charles知道Erik的决定都有最令人无力反驳的理由,它们像星夜里被梦魇追逐的破碎呼吸那样令人心碎。

 

他对Charles坦诚到毫无保留。然而正因如此,Charles找不到任何能够让他留下的借口。

 

想到这里,他匆忙间起身挪到轮椅上去隔壁的房间里找Erik,就好像在这个夜里Erik就会不辞而别一样。——他确实会这么做,Charles苦笑着想。

 

Erik开了一瓶威士忌,或者两瓶,他看上去快要醉了。Charles拧开台灯,发现他正坐在床上,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眼眶泛着一圈疲乏的粉红色,仿佛某个夜晚在海边拾起的贝壳乳白中带有绚丽反光的匣子里装着的脆弱躯体。他看到Charles推着轮椅过来,给了他一个醉意朦胧的微笑,而Charles一言不发地握住他的手,他们相触的地方很快就变得发烫起来。

 

“我做梦了。”Erik用指腹抚着Charles的手背,茧子像砂纸一样摩擦着他的皮肤。“我每天都做梦,你知道吗?”

 

那一定是八九年之前的一个夏天的结尾,他拖着行李从一辆叫做Goethe的TEE火车上下来,为了一个可以独自享用的普通假期而暂时放弃自己的能力,却在嘈杂的形色匆匆的人群里面望见某一节车窗里Erik正裹着一条毯子陷落在难捱的睡眠里,他只能惊讶地用一个普通人的想象力追逐他的朋友噩梦的踪迹,并在一分钟之后看着火车的尾巴在夕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向法兰克福开去。他的老朋友是他的墨菲斯托,或者和他一样是一只走散的绵羊,这回他们甚至连挥一挥手的机会都没有得到,然而那副在梦中都孤单得无法触碰的神情就好像教堂午夜敲钟人在黎明仍然会感觉到的耳膜的阵痛,在他们分别的时间里惊心动魄地在Charles的心脏上敲响。

 

“他们就那样看着我,那么悲哀,那么愤怒。

 

我以前把他们送进焚尸炉,就住在我家隔壁的隔壁,一个理发师和他的妻子。一个意大利的化学家,他在墙壁上教过我数学。至少有两天我呼吸他们的骨灰。为什么我连一个硬币都挪不动?我的Nina,我告诉过她我永远都不会离开……还有你,Charles……”

 

Erik的眼睛的颜色就像是他的那次假期里欧洲的某个小镇上的古董店里蝴蝶标本的蓝紫色翅膀,而他忽然想起他们在彼此遗失的生命里仿若偶然的相遇原来是他临行前用cerebro推测过的几个可能性之一,而他在出发之前又慌乱地把针剂推进血管,意图将那种在旅途之中巧遇的渴望与悸动像雪茄一样在掌心里掐灭。

 

现在他终于知道那来不及翻看的令Erik在睡梦中永远不安的记忆,不是仇恨,而是爱。

是他。

 

那双眼睛里的蝶翅闪动的风是一场暴风雨的开端,故事的陈述破碎不堪,呼吸间都是酒精的气味。“Charles,错的是他们,为什么要为了他们牺牲我爱的人?为什么我当时没能保护好她们,我明明可以……我怎么可能不恨呢?”

 

“Erik,”Charles用双手扶住他肩膀,那上面的骨头在睡衣下面硌着他的手掌,“你不恨他们。”

 

Erik自弃地低笑起来。“也许过了十年你已经忘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了,Charles。”

 

“记得吗?我知道关于你的一切(everything)。”Charles一瞬不眨地看着Erik,抚过他湿淋淋的头发。

 

哦,我的朋友——我该怎么做才好?如果你每次离开都像那样无知无觉地在一辆开往目的地的火车上,而我在车窗外还没有来得及对你挥一挥手,我会让你这样离开。如果一段旅途的出发能够毫无疼痛,我愿意被你留在家里。

 

Erik的气息闻起来和1962年的某个傍晚一模一样,但是那种温柔的属于谷物的烟熏气息此刻却侵略性地带着旧日的血和火的味道攫住了他,令他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午夜Erik裹着一件旧夹克衫在走进纽约的一间酒吧,金发红唇的歌手用一首蓝调的时间让他落下泪来,泪水划过脸颊上一道伤口的酸涩的疼至今仍然使Charles瑟缩。那是1963年,Erik的口袋里有一张飞往达拉斯的机票,Emma和Azazel死在三个小时以前,而Charles在失眠的夜里终于忍不住让自己和Erik的意识连接。他们短暂交集的生命里他和Erik一道品尝爱和死亡,最终却发现爱和死亡有着一模一样的味道。

 

“Charles,你会说服我留下吗?”他的朋友用溺水一般的微弱声音问他,他的眼神里有一些亮晶晶的恳求因为酒精而丧失自制力地从底部翻涌上来。

 

Charles看到他的睫毛在闪动,眼皮上的褶皱随着眨眼而出现。他的心像一叶小船在暴风雨里不受控制地摆动着,他的锚点是Erik散发着熟悉热度的手心。他对Erik总会选择离开的确信就如同Erik对自己坚强人格的倚赖一般紧紧缠绕着他们的生命,令他痛苦地决定顺其自然地再次接受注定的离别。他们在钟的滴答声里沉默了一段时间。

 

“那么——如果我爱你呢?”

 

Charles觉得自己的喉咙被堵住了。他的朋友继续用绵羊一样的眼睛带着一点无望的好奇看着他,那请求仿佛一行十四行诗般令人颤栗。——在你离开前,深爱我吧


他丢盔弃甲地凑上去衔住Erik的嘴唇温柔地舔舐,那尝起来是泪水的味道。他觉得自己好像没在迈阿密的海水里,夏天里仍然是冰冷刺骨的,眼睛因为在水里睁开而干涩得无法忍受,在一片危险的海域里另一个人在拼命挣扎出他的怀抱。他捞住Erik的脖子,紧紧按住那些骨头的凹陷,而Erik带着那股开枪之后火药的味道冲进他的口腔,给他的那些又温柔得好像一个夏日傍晚的爱意,把那些威士忌味道的云都变成雨落尽了湖里,落在他们的身上,落到他们的吻里面。他觉得他掌心下是一把崭新的手枪,那些皮肤是一片湿漉漉的无人的荒原,鼻息间是千军万马蹂阵而过翻起的烟土。

 

有人在葬礼上哭泣,有人在战场上战斗,有人倒下了。而Erik从死亡之境逃脱,仿佛只是为给他一个深切的吻而停留。

 

在你即将离开前,深爱我吧。

 

Charles按住太阳穴从Erik的记忆里剪掉了这个晚上,只剩一句来自莎士比亚的箴言在他们意识的深处呢喃。

 

 

我没有帆也没有指南针

唯有我的心在沸腾

我们相信一旦出海就会走的很远

可我害怕满载着爱意回到原点

我宁愿藏进特洛伊的木马

带着我满心的纠结

 

我害怕满载着爱意回到原点

 

*Extra:

 

 

 

西彻斯特的暮冬快要过去了,天空泛着微茫的蓝色,晨雾渐渐消散。

 

Erik正拎着箱子经过一面墙,爬山虎的叶子还没长出来,经络密密地在墙上紧贴着。他回过头摘下帽子向Charles致意,脸上的笑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就这么让他走了吗?”Hank问Charles。

 

Charles笑了,钻进他围巾里的冷冽的风里已经捎带着春天的潮湿。

 

“他总会回来的。”

 

END





一点废话:


这篇里面很多梗(比较低级的包括借了Me Before You的梗),就等有缘人发现啦。对Charles和Erik的解读基本上就是之前写过的那些。EC性格分析 EC关系分析1   2  让EC谈恋爱的写作意图


这是一个试图把XMA和X1的联系在一起的尝试,至于时间线什么的原作都乱成那样了就原谅我吧2333


写的还蛮辛苦,但是也很开心。希望你们也喜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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